登天梯断裂的巨响,是昆仑倒悬之夜最后的丧钟。那声音并非寻常的崩裂,而是亿万贪婪骨骼在利刃绞杀下碾碎、断裂、化为齑粉的恐怖轰鸣,裹挟着绝望的嘶嚎,穿透九霄云层,又重重砸回人间。血雨,真正意义上的血雨,带着尚未冷却的温腻腥气,瓢泼而下,染红了昆仑山脚千里荒原,也染红了人间无数仰视的惊惶瞳孔。天空久久回荡着那场惨烈绞杀的余韵,像一块被撕裂、浸透的猩红巨布,沉重地覆盖着整个尘世。
在这片末日般的猩红帷幕下,苏半夏动了。
她像一缕被遗忘在喧嚣尽头的薄烟,无声无息地从昆仑山脚一片狼藉的阴影里滑出。巨大的断梯残骸在她身后矗立,如同被天罚撕裂的巨兽骸骨,嶙峋的断口处,凝固的暗红与尚未熄灭的、附着其上的诡异刃芒交织闪烁,映得她侧脸一片冰冷的铁青色。那场登天盛宴的终结,那万名修士瞬间化为血雾的惨烈,在她深不见底的眼眸里,甚至未能激起一丝涟漪。她只是微微仰头,目光穿透了头顶那片令人作呕的猩红天幕,投向更深、更远、更冰冷的地方——那隔绝一切,名为“天道”的无形壁垒。那里,才是她真正的目标。
人间此刻浸泡在惊惧的寒潭里。昆仑方向的天空,那片不祥的、如同巨大伤口般翻涌的血色,已将恐慌的瘟疫散播到每一个角落。城池里,万家灯火摇曳不定,门窗紧闭,偶尔传出压抑的啜泣和无助的祈祷。旷野上,夜风呜咽着掠过沾血的野草,带着铁锈与死亡的气息。修士的贪婪,以最残酷的方式反噬,留下一个瑟瑟发抖、惶惶不可终日的尘世。
苏半夏的身影,就在这弥漫的恐惧底色上,开始了她的穿梭。她仿佛一道没有重量的幽影,掠过惶惶城池的屋脊,穿过死寂荒野的蒿草,速度超越了凡俗的界限,只在空气中留下极其微弱的、如同水波荡漾般的空间涟漪,转瞬即逝。人间汹涌的悲恸,那些失去倚靠的绝望、梦想崩塌的灰烬、生离死别的剧痛……所有这些浓烈到足以让空气凝滞的情感,对于她而言,不过是掠过指尖的一缕缕风,带着不同温度的湿意。
她的目标明确而奇异:泪水。那些承载着人间至苦的、滚烫的、咸涩的液体。
第一滴泪,来自一座边陲小城最深的暗巷。腐朽的木门被粗暴撞开的巨响撕裂了夜的沉寂,伴随着妇人从喉咙深处迸发出的、不似人声的惨嚎。苏半夏如同壁虎般倒悬在巷子顶端的屋檐阴影里,冰冷的目光俯瞰着下方。
“儿啊——我的儿啊——!”妇人扑倒在冰冷污浊的泥地上,身体剧烈地抽搐着,双手死死抠挖着身下的泥土,指甲翻卷渗血也浑然不觉。她面前,一个穿着破旧兵服、面色青灰的少年尸体被随意丢弃,胸口一个碗口大的空洞,边缘凝结着黑紫的血块。送他回来的同袍早已消失,只留下这无法承受的绝望。
妇人干裂的嘴唇颤抖着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,巨大的悲痛撕碎了她的声音。终于,两颗浑浊硕大的泪珠,如同沉重的铅块,挣脱了眼眶的束缚,沿着她布满污垢和泪痕的脸颊,滚落,砸在身下的泥土里,晕开两小片深色的湿痕。那泪珠里,浓缩着一个母亲被瞬间抽走魂魄的空洞,是对这冰冷世道最无声也最凄厉的控诉。
就在泪珠滚落、即将渗入泥土的刹那,一个近乎透明的琉璃小瓶,如同拥有生命般,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泪珠下方。瓶口极小,却精准地接住了那两颗饱含绝望与心碎的液体。泪珠落入瓶中,竟未立刻破碎融合,而是如同两颗凝固的水银珠,在瓶底微微颤动,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灰败死气。苏半夏苍白的手指在瓶身上轻轻一拂,瓶口瞬间密封。妇人依旧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,对身边这无声的“收割”毫无所觉。
苏半夏的身影再次融入黑暗,只留下巷子里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哀嚎,在血雨腥风后的死寂夜里,显得格外刺耳和渺小。
第二滴泪,藏在一间弥漫着劣质酒气与陈年霉味的客栈陋室里。油灯如豆,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一个伏案的身影。那是一个书生,穿着洗得发白、浆得僵硬的青衿,背脊却不再挺直,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弯了。桌上摊着一张被揉皱又抚平、沾满污渍的榜文。他的名字,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中,被一道刺目的、代表落榜的朱砂横杠,狠狠划去。
他猛地抓起桌上的粗陶酒碗,仰头灌下。劣质的烧刀子如同火线,灼烧着他的喉咙,却浇不灭心头的寒冰。碗重重砸在桌上,碎片四溅。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,不是因为酒力,而是那支撑了十年寒窗苦读、支撑了所有清贫孤傲的信念支柱,在这一刻轰然倒塌。十年心血,换来的是一笔朱砂的否定,是街坊邻里瞬间转变的、毫不掩饰的轻蔑眼神,是“百无一用是书生”这古老嘲讽最残酷的应验。
“呵…呵呵……”破碎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挤出,比哭更难听。他猛地将头埋进臂弯,肩膀剧烈地耸动。没有嚎啕,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呜咽,如同受伤野兽在巢穴深处的悲鸣。浑浊的泪水,混着脸上沾染的墨迹和灰尘,顺着他瘦削的颧骨滑落,一滴,又一滴,砸在桌上那份象征梦想死亡的榜文上,墨迹迅速被泪水晕染开,化成一团团绝望的污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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