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家(一)
银发卡
高铁在轨道上飞驰,窗外景物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块。我旁边坐着个五十岁上下的汉子,肤色黧黑,像被经年的风霜浸染过。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掌,从外套内袋里摸出个旧手机,拨通了电话。
“喂,我上车了。”他声音不高,却带着山涧回响般的浑厚。
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润的女声:“下午到是吧?我叫儿子去接你。”
“不用麻烦娃,我坐公交回去就成。”他立刻回绝,语气斩钉截铁。
“你这人呀,”妻子嗔怪道,“一走就是一年,儿子想你了。他一大早还特意打电话来,说下午去高铁站接你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里掺进一股暖意,“你们爷俩一进门,我就下饺子,保准热腾腾的。”
男人默默听着,脸上没什么大表情,可眼角眉梢的纹路却舒展着,悄然汇成一片笑意荡漾的湖。他又听妻子絮絮说了些地里的麦苗、栏里的猪崽,都是些家常话,他却听得极认真。
“你怎么不问问我,年终奖发了多少?”他终于忍不住开口,嘴角挂着一丝孩子气的期待。
电话那头静了一瞬,妻子温和的声音如溪流般重新淌过来:“赚多赚少不打紧,我就盼着你平平安安回来。”
他喉咙里咕哝了一声,像是应了句什么。挂了电话,他低头摆弄着那个旧手机,拇指在磨损的塑料壳上来回摩挲。我无意间瞥见,他眼眶不知何时竟红了,他飞快地抬起手,用指节蹭了蹭眼角,像要抹去一点露水似的。
窗外,冬天的田野辽阔而寂静,铁轨向远处延伸,一直指向他阔别了一整年的家乡。
他叫李建国,在千里之外南方一个巨大的工地上讨生活。工棚低矮,冬寒夏热,他睡在二层架子床的上铺,翻个身铁架子就吱呀呻吟。此刻手机贴在耳边,他听着电话里妻子的声音,窗外工地的探照灯却刺破长夜,把简陋的工棚照得亮如白昼,也照着他额角一道新添的疤——那是三个月前,一块没扎稳的模板突然滑落,擦着他头皮飞过去留下的印记。他当时只朝地上啐了口唾沫,骂了句娘,用布条缠了缠渗血的地方,就又爬上去了。
电话里,妻子问他工地上吃得可好,他下意识摸摸口袋里那个冷硬的馒头,嘴里却说:“好着呢,顿顿有肉!”
“钱够花不?”妻子又问。
“够,够!”他声音扬起来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,“老板待我们不错,顿顿有肉,工钱也按时发!”他顿了顿,又压低声音,仿佛怕被同工棚的人听了去:“我……我都攒着呢,回去给你买个新的洗衣机,带甩干的,省得你冬天手冷。”
他絮絮说着,眼前却浮现出妻子那双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,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揉搓着全家衣物的情景。挂掉电话,他摸出藏在枕头套深处的一个小布包,里面是厚厚一沓汗渍浸染的钞票。他一张张数过去,又小心地包好,塞回原处。窗外的探照灯还在不知疲倦地亮着,映着他眼里的血丝和那份沉甸甸的、无人知晓的期冀。
千里之外的北方小村,杨素芬放下电话,在围裙上擦了擦手。她走到院子里,寒风立刻裹紧了单薄的棉衣。鸡舍里,几只芦花鸡挤在一起取暖。她抓了把碎玉米撒进去,看着它们争抢啄食。
“多吃点,天冷。”她喃喃自语,仿佛在对鸡说,又像在安慰自己。
屋里冰锅冷灶,她掀开米缸,舀出浅浅一碗米。淘米下锅,灶膛里塞进一把柴火。火光跳动,映着她眼角细密的皱纹。锅里水汽慢慢升腾起来,模糊了窗玻璃。她怔怔看着那一片朦胧,心绪也仿佛跟着飘远了。一年了,那个在外头风里来雨里去的人,终于要回来了。她想起他离家的那个清晨,天还没亮透,他背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,一步三回头,身影消失在村口灰蒙蒙的雾气里。
锅里的米粥咕嘟咕嘟冒着泡,散发出朴素的香气。杨素芬回过神,掀开锅盖搅了搅。她得去镇上割点肉,儿子下午接了人回来,得包顿饺子。她找出那个洗得发白的布钱包,捏了捏里面薄薄的几张票子,轻轻叹了口气。这钱,是她这一年攒下的鸡蛋钱。她穿上最厚实的棉袄,围上那条用了多年的旧围巾,推开门,走进了清冽的北风里。小院的门在她身后吱呀一声合上,像一声悠长的叹息。
省城一间狭小的出租屋里,李文杰被手机的震动吵醒。窗外天色还是灰蓝的,他挣扎着从冰冷的小床上坐起来,揉了揉酸涩的眼睛。屏幕上显示着“妈”。他接通电话,母亲的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清晰:“小杰,下午别误了去高铁站接你爸,早点动身啊。”
“知道了,妈。”李文杰的声音还有些沙哑,带着浓浓的倦意。
挂了电话,他盯着天花板上那块洇湿的水渍发了会儿呆。工位上堆积如山的图纸、客户苛刻的要求、主管阴沉的脸色……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涌入脑海。他猛地甩甩头,掀开被子跳下床。狭小的卫生间里,他对着镜子,用冷水狠狠地搓了几把脸,试图把一夜加班的疲惫和那些无形的压力冲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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