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子黄时要下雨,一连下了十八天。
李青趴在窗台上数瓦沟里流下的水帘,手指在积灰的窗棂上划出一道道痕。王轱辘冒雨从合作社回来,蓑衣上的水在门槛前积成个小洼。他摘下斗笠甩了甩,水珠溅到李青刚擦净的灶台上。
"后山塌方了,"他脱下半湿的褂子,"冲毁了七棵梅树。"
李青数到第三十二道水痕才抬头。王轱辘肋骨的疤被雨水泡得发白,像条僵死的蚯蚓趴在麦色皮肤上。她伸手摸了摸,指尖沾上凉津津的水汽。
"省里拨的款到了。"王轱辘往灶膛添了把柴,"明天得去县里买钢管,加固大棚。"
铁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响。李青突然说:"我跟你去。"
王轱辘抬头看她。这半年李青瘦得厉害,蓝布衫空荡荡挂在身上,发梢枯黄分叉。只有别在鬓角的那朵野姜花还带着点活气,是早上张寡妇硬给簪上的。
"雨大。"他往搪瓷缸里撒了把粗茶,"你在家歇着。"
李青的指甲掐进窗棂缝里,木刺扎进指腹也浑然不觉。上次去县城还是给合作社办手续,那个戴老花镜的办事员把章盖歪了,红印子斜斜地压着合作社的名字。
第二天天没亮,王轱辘就推着独轮车出了门。车轱辘在泥路上碾出深深的沟,很快被雨水灌满。李青趴在窗边看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,突然抓起斗笠追了出去。
"等等!"她赤脚踩进泥水里,"带我去!"
王轱辘转身时,独轮车差点翻进沟里。他看见李青光着脚站在雨中,睡裤卷到膝盖,露出瘦削的小腿。雨点砸在她脸上,顺着下巴滴进衣领。
"胡闹!"他扔下车去抱她,手掌碰到她冰凉的脚踝时打了个颤。
李青却抓住车把不放:"我要去县城买种子。"
王轱辘的蓑衣簌簌往下滴水。他望了望阴沉的天,突然弯腰抬起李青的脚,用衣襟擦净泥水,再把自己的草鞋套在她的脚上。草绳勒着脚背的触感让李青想起小时候——那时娘还在,总把她冰凉的脚丫子揣在怀里焐。
去县城的山路被雨水泡发了,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。李青坐在独轮车上,怀里抱着装干粮的布包。王轱辘的草鞋早就不知陷在哪处泥坑里了,光脚板踩过碎石时,血丝混着雨水往后淌。
"你瞧。"李青突然指向路边的野莓丛。红艳艳的果子被雨打得七零八落,有几颗掉在泥里,被蚂蚁团团围住。
王轱辘"嗯"了声,继续埋头推车。去年这时节,他们在这摘过野莓,李青的指尖被刺扎出了血,他含在嘴里吮了半天。
县农资公司的铁门生了锈,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尖叫。李青在种子柜台前转来转去,指尖划过一袋袋包装,最后停在新到的草莓种上。
"要这个。"她对售货员说,"抗病的。"
王轱辘蹲在门口等她,湿裤子黏在大腿上。几个路过的妇女指指点点,说他像个水鬼。他也不恼,只管盯着玻璃门里的李青看——她付钱时微微踮脚的样子,像极了当年第一次来村里时的模样。
回程的雨更急了。王轱辘把蓑衣全裹在李青身上,自己淋得透湿。路过那片野莓丛时,李青突然跳下车,抓起烂果子往嘴里塞。酸涩的汁水混着雨水流进领口,把前襟染得猩红。
"疯啦?"王轱辘掰开她的手,发现掌心被莓刺扎得血肉模糊。
李青抬头看他,雨水冲掉了她脸上最后一点血色:"王轱辘,我们领证去吧。"
独轮车"咣当"翻进沟里。王轱辘的拳头砸在旁边的杨树上,树皮簌簌落下:"现在说这个?"
"你不想?"李青抹了把脸,水珠顺着下巴往下淌。
王轱辘的回应是把她扛上肩头,大步往家走。李青的拳头雨点般落在他背上,最后变成无力的抓挠。路过合作社新搭的大棚时,他感觉肩上的女人突然安静下来,温热的液体渗透衣衫,分不清是雨是泪。
家门口站着张寡妇,手里端着冒热气的姜汤。见两人这副模样,老太太"哎哟"一声,差点摔了碗。
"造孽哟......"她看着李青腕上的伤口,"快去炕上暖着!"
王轱辘在灶前给李青烘裤子时,听见里屋传来压抑的笑声。张寡妇掀帘子出来,往他手里塞了张黄符:"后山娘娘庙求的,灵验得很。"
那晚李青发起了高烧。王轱辘用白酒给她擦身,看见她腰侧的疤泛着不正常的红。他俯身去听,呼吸声弱得像垂死的小猫叫。
天亮时雨停了。李青的烧退了些,抓着王轱辘的手往自己心口按:"这儿疼。"
王轱辘的手掌贴着她冰凉的皮肤,想起去年这时节,她也是这样发着烧说胡话。他忽然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,胡茬刮过敏感的皮肤,激起一阵战栗。
"我去后山看看梅树。"他给李青掖好被角,"给你带熟透的梅子回来。"
后山的景象让王轱辘心头一紧。塌方的黄土冲垮了半边梅林,剩下的树东倒西歪,青黄的果子落了一地。他跪在泥里刨了半天,才找到几颗完好的梅子。
回家时李青正对着镜子发呆。王轱辘把梅子洗了放在她手里,果子在掌心滚了滚,留下湿漉漉的水痕。
"甜不甜?"他问。
李青咬了一口,酸得眯起眼:"甜。"
王轱辘就着她的手也咬了一口,酸涩的汁水溢满口腔。他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天,李青也是这样浑身湿透地闯进他的生活,像颗酸涩的青梅,硬生生挤进他干涸的人生。
窗外,合作社的喇叭突然响了。是催大家去领救灾物资的广播。王轱辘抓起蓑衣要走,李青却拉住他的衣角:"等等。"
她慢慢解开衣扣,露出苍白的身子。窗外透进来的天光给她镀了层淡蓝的边,像尊褪了色的泥菩萨。王轱辘的喉结滚了滚,俯身时碰倒了桌上的梅子,果子骨碌碌滚到镜子前,停住了。
"等天晴了,"李青的声音轻得像梅叶摩挲,"去镇上扯块红布。"
王轱辘知道她说的是嫁衣。他抓起那颗滚落的梅子,塞进她嘴里:"好。"
梅子的酸涩在两人唇齿间蔓延,像极了这些年的日子。但此刻,在这间被雨水浸泡的土屋里,他们终于尝到了一丝回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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