卫元昊瞧见奏折缝隙里掉出片金箔,原是“鹿寒”二字被朱砂圈得密密麻麻。
他突然想笑——顾暄那个斗鸡走马的纨绔,竟敢来凑这个热闹。
赢朔的冷汗滴在云纹靴面上:“顾公子说...说陛下不见定会后悔。”话音未落,景仁帝突然抓起砚台。卫元昊下意识闭眼,却听见砚台重重搁下的声响。
“传。”
顾暄进来时带进股梅香。玄色大氅肩头还沾着雪,他跪下叩首时,卫元昊数着金砖上绽开的水痕——整整九下,每声都比晨钟更沉。
景仁帝摩挲着扳指裂痕,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还是皇子时,晋南老将军也是这样在雪地里跪了三个时辰。
“顾暄。”景仁帝的嗓音像绷紧的弓弦,“你可知临川是二嫁之身?”
“臣知道。”顾暄抬头时,额间红印渗出血珠,“臣还知道公主用嫁妆修了十二座育婴堂。”他袖口滑出卷泛黄的账本,“建安三年腊月,公主典当翡翠屏风换棉衣三百件。”
卫元昊瞳孔骤缩。
那翡翠屏风是他送给卫云姝的新婚贺礼。丹墀下的雪光忽然刺眼,他看见账本上密密麻麻的红圈,像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。
景仁帝的扳指裂痕更深了:“你要入赘?”
“顾家儿郎尚公主是本分。”顾暄又叩首,玉冠撞在金砖上清脆作响,“更何况…”他突然勾起嘴角,露出少年时混迹赌坊的痞笑,“臣比南唐皇子命硬。”
暖阁霎时死寂。卫元昊看见父皇的指尖在颤抖,龙案上的奏折不知何时被撕开道口子,露出里面夹着的密信。
赢朔的拂尘突然掉落在地。老太监慌忙去捡,却见景仁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。
明黄帕子捂住嘴时,顾暄又重重叩首:“臣八岁斗蛐蛐赢过南唐使臣,十二岁打马球断了鹿寒殿下的弓。”
他额间血迹蜿蜒至下颌,“臣这样的纨绔,最适合给公主当挡箭牌了。”
景仁帝指尖敲击龙案的声音突然停了,紫檀木上积年的纹路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。
顾暄跪在第三块金砖的裂痕处,那是三年前废太子撞柱留下的痕迹。
“你当真要尚公主?”帝王的声音裹着香炉里沉水香的余烬。
“回陛下!”顾暄的玄色箭袖扫过金砖缝隙里的陈年血渍,“臣听闻南唐病秧子要抢人,这才紧赶着来献宝!”
他咧嘴一笑,露出颗尖尖的虎牙,像极了当年在赌坊掷骰子的模样。
卫元昊的蟒袍玉带擦过蟠龙柱,带起阵冷风:“鹿寒殿下好歹是皇子,顾公子觉得自己很出色么?”
话没说完,顾暄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嵌宝的盒子。
盒盖掀开时,赢朔的拂尘抖落三根银丝。
“这是臣外祖留下的。”顾暄捧着盒子像捧着颗心脏,“曾氏商行的兑票。”他指尖划过盒内泛黄的纸笺,墨迹里隐约透出“通宝钱庄“的水印。
景仁帝的翡翠扳指突然迸出脆响。
卫元昊看见父皇龙袍下的手指在颤抖——二十年前抄曾府时,暗格里也藏着这样的盒子。赢朔佝偻着背将盒子呈上,老太监的手比当年捧毒酒时抖得更厉害。
“几间破铺子?”景仁帝用奏折挑开兑票,朱砂御批在“临川”二字上晕开。
顾暄的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:“母亲临终前说…”
他抬起脸时,额间血珠滴在蟒纹箭袖,“外祖把田产铺面都兑成了现银。”暖阁外忽然卷进股穿堂风,吹得兑票哗啦作响。
卫元昊瞥见兑票末尾的朱砂印,瞳孔骤缩。那是户部尚书私印,三年前随着尚书暴毙已成了禁忌。顾暄还在絮叨:“怎么也该有百万两。”他扳着手指数的样子,像极了市井算卦的瞎子。
“四十三万七千六百两。”景仁帝突然冷笑,兑票甩在龙案上惊飞了镇纸玉麒麟,“连数都不会算!”
他盯着顾暄发间歪斜的玉冠,忽然想起曾家那个被鸩杀的老头子。当年那杯毒酒,也是这般歪歪斜斜洒了半盏。
顾暄的虎牙咬住下唇:“那...再加上母亲的妆奁?”他从怀里掏出串钥匙,钥匙孔里还塞着胭脂色的丝绦,“东市三间绸缎庄,西郊两处温泉庄子…”
每说一句,卫元昊的蟒袍就绷紧一分——这些竟都是太后暗中经营的产业。
“放肆!”景仁帝突然拍案,案角裂开的龙纹像道狰狞的疤,“朕的公主岂是能用银钱衡量!”
他抓起茶盏要砸,却发现这是卫云姝去年献的寿礼。青瓷底描着并蒂莲,莲心藏着“父女同心”的暗纹。
顾暄突然伏地大哭:“臣八岁丧母,最见不得公主这般慈孝之人受委屈!”他袖中滑出卷泛黄的《孝经》,书页间夹着朵干枯的白梅——正是卫云姝去年在护国寺供的那枝。
赢朔的拂尘终于彻底散架。老太监看着帝王将兑票揉成团又展开,朱砂御批在“鹿寒”二字上洇出个血窟窿。
暖阁外传来更漏声,卫元昊数到第九下时,听见父皇说:“去问太后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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